辯士(piān-sū),源自日文的弁護士(べんごし),律師在法庭上費盡唇舌爭鋒;而辯士的場域在電影院,鼓動如簧之舌,導引觀眾進入影像的魔幻世界中。
不似現今的電影聲光效果十足,日治時期的電影是無聲的,台語稱啞口仔電影(é-káu-á tiān-iánn),需要有人在旁解釋劇情。之後有了配樂與聲音,許多台灣人聽不懂華、日、英等外來語言,也需辯士來轉譯。此行業如同彗星,更似七十八轉的唱片,在影視媒體的進化淘汰中,留下歷史的溝槽聲軌。
我在研究台灣史的過程中,因天馬茶坊的詹天馬而得知此行業的,口才要好,知識得淵博,更要有機鋒,這是我理想中的口語表達模範。然而,辯士此行業消失得很早,約是我阿公阿媽的時代,茫茫時間海中,因朋友的引薦,我結識了台灣僅存的辯士:陳錘鐘先生。
1937年出生他,小時候住在彰化的溪湖。錘鐘老師說,那時父親在糖廠擔任苦力頭,負責聘請工人來從事勞動工作。但那時的女工多從二林、芳苑、王功等海邊村落來,離開家裡兩三天,吃過晚餐會想家,為了安撫那些女工,父親便趁二戰末期管制的漏洞,從中國走私放映機來台,播放電影給工人看,一解其思鄉之情。
那時鄉下人哪知道什麼是電影,一看便上癮,就天天放電影,就不會因想家而逃工。同時,也要邊放電影要邊解說,錘鐘老師的父親便成為一個土法煉鋼出身的辯士。
然而二次世界大戰結束,日本人被遣送回國,糖廠工作也沒了,父親遂帶著這些影片與放映機,到台灣各地巡迴,家裡頭的事業變成「巡迴電影」,以家鄉之名稱為「梅芳電影社」。那時戲園少、也多是有錢人的消遣,父親便商借有電源的倉庫、學校禮堂、集會所,成為臨時的戲園,放映電影賣票賺錢。
二戰後初期,國民政府禁止播放日本電影,那時台灣主要城市都有電影院,卻無片可播放,片商便四處去尋找片源,發現錘鐘老師的父親有上海來的片子,便齊邀他至台北最有名的酒家:江山樓,商請借片來墊檔。
這可說是家族事業最光榮的時刻。
詎料,在錘鐘老師初中二年級之時,因當時賽璐璐膠卷易燃,不慎引發火災,賺錢的工具付之一炬,家道中落,他又是長子,不得不輟學從事放映師的工作賺錢。直到十七歲浸淫久了較有經驗,變躍上舞台成為電影辯士,由於年輕帶點孩子聲,外號稱「囡仔辯士」。
話到此,我想起義大利電影《新天堂樂園》,便請錄音師在聲音背景襯上其電影配樂。
錘鐘老師便談起擔任辯士與電影巡迴時之趣事,從轟動一時的愛情電影《愛染桂》開始,談到日本武士片、西部片,還有立體電影(沒錯,以前有掛眼鏡3D電影)。
現年八十二歲的錘鐘老師台語不只純正,還經專業訓練,流暢且詳細。許多早期電影的台語用詞,如片上中文(phìnn-siōng tiong-bûn,字幕),電影技師(tiān-iánn-ki-su,放映師),顧口的(kòo-kháu--ê,門口售票員)從他口中自然流淌而出。
二十二歲當兵退伍後,他曾從事試片室的放映師,做過電影院的業務經理與經營者,開過電影器材行兼維修,也畫過電影招牌等等。何止是活歷史,更如膠卷般用台語轉動其溫馨回憶與精彩故事,雖則廣播無影像,但在空中純用聲音,人生這部電影,便悠悠投影放射而出了。